最近，我工作的课题组申请的两个欧盟项目都被拒了。自然感觉沮丧。“人类不deserve好东西”，不由得不信领导的苦涩智慧之言。他经20年艰苦、执著的奋战，一人发明了大有前途的广谱抗癌新疗法，但申请经费却屡屡被拒，求告无门。人类对癌宣战半个世纪以来，成千上万亿的美元、欧元西瓜打了水漂，被那些雄踞Sciences、Nature的大佬们忽悠来、忽悠去，以至于抗癌本身已经成了巨大无比的肿瘤，成了无数专家、学者沽名钓誉，肥得流油的美好职业，怎么就不能网开一面，给小人物一粒芝麻，给人类一次机会？
搞研究的，没有项目，便没有钱，处处困难。具体到我个人来说，没有钱，合同便不能续，失业便在现行合同不远的终点处，虎视眈眈。
这个工作，我已经干了三年零八个月，不仅其意义前所未有的巨大——真正有可能解除人类的癌症痛苦，而且与领导和同事的关系，也前所未有的融洽。正因为如此，三年零八个月以来，我一直有种感觉，上班犹如喝咖啡，使我兴奋，愉快，激发创造性。
我上班是三天打鱼，两天晒网，喝咖啡也差不多，有时喝，有时不喝。喝的时候，通常是为了写东西，刺激灵感。据说巴尔扎克一天要喝几十杯咖啡，黑的，不加糖，也不加牛奶，一杯接一杯。这样说来，他那部《人间喜剧》，其实是在黑黑的咖啡里泡出来的。我还没到这个程度。最高纪录，也就是一个上午喝过三杯咖啡，为写《〈Rebecca/蝴蝶梦〉的道德悬疑》。我通常是晒网的上午写博客，但那天早上起床时，有些头疼，想算了，但又舍不得。一周只有两个上午能用来写作，太宝贵了，便想尽快完成它。写博客是一种奢侈，人显然不能老奢侈，家人不答应，自己也不忍心，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，豁出去，一不怕苦，二不怕头疼，集中精力打歼灭战。
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的，通常都与工作异化成一体，干也是它，不干也是它。当官的，至少也到了厅局级；大学的，怎么也教授了；经商的，早已老板，非富即贵；搞艺术的，业已成家。我认识的人里，我这个年纪的，且读了博士，还是理工科的，好像只有我，啥也不是，连个position都没有，人家问起，或者印起名片来，自己都会不好意思。其实今日这种局面，我早在十四年前便有预感。1997年春，我逃离比利时公司老板的精神折磨，到了巴西，42岁生日那天的上午，正在计算机室里编程序，忽有一阵伤感袭来，不能自己，便骑上车，跑到50公里远的一个陌生小城，吃了些烤肉，喝了杯啤酒，脸红耳热，脉搏100/分，走到教堂前，坐在闲杂人等中，棕榈树下，怅望蓝天白云，检讨半生岁月。渐渐地，四句打油，一句跟一句地，浮出脑海：
少小痴心系二胡
知青寒暑伴苦读
西天极乐非福地
人到中年叹踟蹰
虽然，十四年后的今天，仍在踟蹰，职场毫无进展，但心底里，没有那种叹的遗憾，叹的危机感了。这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。人怎么可能预见到自己未来的想法？如今，我反倒觉得，这种状态，其实挺好，挺适合我。我虽不才，但也自认同于林语堂，天生用来自由创作的，怎受得了人事倾轧、按部就班的机关死板环境？工作呢，有便好，没有也行，就如同喝咖啡，喝了感觉不错，不喝亦无妨。我对咖啡没有依赖性，对工作也没有。因为，我不再需要到工作中去寻找自信，确定人生价值。我的写作，已足够确定我的唯一性。我也不再需要工作来解决起码的衣食住行。对我来说，现在的工作，纯属锦上添花，无非就是和自己喜欢、钦佩的人一起度过一天，或多或少，做些可能有点意义的事情；既不指望涨工资，也不焦虑升迁，绝弃非分之想，毫无有关压力；如果说，有什么世俗好处的话，最多也不过就是为十年后微薄的退休金增添少许零砖碎瓦。
这样神仙般可心的工作，或者说，上班，难道不犹如喝咖啡么？
评论